羅文嘉：還好那天下午，我舉了手

女兒：

記得剛來時，我每天給你寫一封信，一方面為自己的心情做紀錄，一方面也想日後，你看到這些文字時，可以知道爸爸是多麼張皇而深情。

漸漸你長大了，我也熟悉做父親的角色，信就停在那裡，停在那年的記憶裡。

最近我讀到兩本書，一本是印度獨立運動的領導者「尼赫魯」，他曾因為是政治犯，被關在牢裡，所以固定給女兒寫信，告訴她許多歷史故事，後來這些信被集結出版，成為一本講世界歷史很有名的書。之後，又有一位日本教歷史的學者，他也用每天寫信的方式，告訴女兒日本歷史。

爸爸也很想仿照他們，固定寫信，告訴你一些教科書未必會教的知識，或許就從這一篇開始。

你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吧！就是每年我們都會去，拜祖先的那個小村落。你現在看到的房子，是後來整理過；爸爸小時候，房子的屋頂是紅瓦片、地板是黑泥土，下雨天要拿瓶瓶罐罐裝漏水，很緊張又有趣；泥土地板會有坑坑洞洞，剛好是玩彈珠最好的地方。

那是一九六○年代台灣的鄉村，農家很窮、醫藥很落後，我出生時體積和重量都很小，我的阿公想：這個孩子大概又要養不活了。我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哥哥，就是這樣夭折。

出生時很小一隻，等到進小學念書，當然也不會大到哪裡。別的小孩，比我高大強壯，玩起遊戲我很吃虧，運動會的大隊接力，也沒資格參加。有時難免，還會聽到同學嘲笑：「矮冬瓜。」

這對當時剛進團體生活的我，是很受傷的。於是，漸漸我失去了開朗，也沒有勇氣嘗試新的事物，很想把自己包起來，不必跟人講話。這樣的童年，好像是剛出廠的小汽車，才走沒幾步，就故障停在路邊，沒人理會你，也沒人搭救你，只能眼睜睜，看別的車，從你身邊呼嘯而過。

一直到三年級，一個下午第一堂課。老師走進教室：「小朋友，學校要舉辦保防演講比賽，有沒有那個同學要參加的？」（保防演講解釋起來有點複雜，就是學校要宣傳保密防諜的重要性，像現在要宣傳反毒教育一樣，只是一個是為了你的健康，一個是為了政府的需要。）

我想當時老師，極有可能是隨口問問，若要選擇代表班上參加比賽，當然是要大方開朗、口齒清楚的小朋友。沒想到，坐在前排的我，竟然毫不猶豫，立刻舉手說：「老師，我要參加演講比賽。」

空氣有沒有立刻凝結住，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，從我有記憶開始，我的哥哥常常參加演講比賽。小孩子為了準備比賽，都會站在桌子上，雙手交叉在背後，搖頭晃腦講話，我看在眼裡，充滿羨慕與崇拜。但是，通常演講結束後，我問媽媽：「哥哥去參加比賽，結果呢？」

結果當然是不太順利。這樣的情況經常上演，於是，我為自己許下一個心願：「以後長大，我一定要參加演講比賽，幫哥哥報仇。」

這個下午，沉睡已久的記憶，就這樣突然被喚醒；老師很善良，竟也這樣就讓我代表參加比賽。

女兒，如果事情只到這裡就停止，會是美好。但人生通常，你做了一個選擇，就必須繼續往前走，後悔只會讓自己更陷入困境。

比賽當天，就是我的困境。我站在司令台邊，全身顫抖，後悔不已。為什麼我要自投羅網呢？為什麼我要自找苦吃呢？為什麼我無法控制我的身體發抖呢？為什麼全校同學都在看我呢？為什麼、為什麼……我的腦袋，只剩下為什麼。

女兒，我不厭其詳跟你描述這件事情，是因為我要你知道，當時我是多麼無助、脆弱和羞赧。

還好上台後，事前準備的講稿，又奇蹟式的跑回來。「保密防諜，人人有責。做好保防工作必須，第一：-----------」。即使事隔三十幾年，我依稀能記得當時的幾句話，和那天熱炎炎的太陽。

一個星期後，成績揭曉，我得到第二名。很不可思議吧！這表示很多事，也沒那麼難嘛。尤其經歷司令台邊，發抖後悔那一段，我更加知道，人的很多恐懼，是因為沒經驗、沒信心。一旦度過了，回頭看，你會發現還滿容易，也滿好笑的。

從此學校有任何比賽，我都會自告奮勇參加。包括：朗讀比賽、注音比賽、作文比賽、查字典比賽，甚至學期末同樂會，沒人表演，我也樂於奉獻。

女兒，這件事改變了我一生。因為，我找到了自信。如果在後來的生命裡，沒有這股自信，我想我是不可能去面對那麼多挑戰的。我可以列舉出一堆，自信帶給我力量的實例。我多麼殷切，想跟你分享它的重要跟神奇。

今天的鄉下，風大寒冷。傍晚，我路過街角的小學，突然想起這件事。還好，還好那天下午，我舉手了。

爸爸

羅文嘉，水牛出版社社長。

出身於學運世代，曾任台北市新聞處處長、立法委員、行政院客委會主委，四年多前離開政壇，返回老家新屋務農，並從事出版、文創、教育工作。目前擁有一子一女，與已經念小學高年級的女兒情感尤深。